2023年10月12日星期四

解密“莺莺自荐”

中唐传奇名篇《莺莺传》既生动别致又荒诞不经,关于这一点,著名的文学史家郑振铎说得最贴切:《会真记》太不近情理,不是悲剧,而是“怪剧”。

而其怪中之尤怪者在“莺莺自荐”这一情节!

凝睇怨绝的崔莺莺小姐,原本因母亲发怒,才无奈出见张生,张生以词导之亦不对,之后轻狂的张生逾墙而至,莺莺又毫不客气地给予了一番严厉的斥责。然而,偏偏就是这个崔莺莺,在一个斜月晶莹的夜晚,羞答答地自携枕席走进了张生的房间。奇哉怪哉!为什么在水一方的佳人突然化作了巫山神女?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皆不可得,却屈尊降贵不请自来?

从种种迹象来看,莺莺自荐应是元稹将一个梦重构成了事实,这才使《莺莺传》成了千古之谜。本文将从三个方面推论出莺莺自荐应是元稹受到现实刺激而激发的一个愿望达成之梦。

一、荒诞不解的情理

细读《莺莺传》至“自荐”一节,总觉得其情理荒诞不可解。董解元作《西厢记诸宫调》,王实甫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都在莺莺自携枕席之前设计了许婚赖婚、相思患病等等情节,这应是有意识地使虚构的戏符合生活真实。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自寓式的《莺莺传》作的又是何般交代呢?

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数夕,张生临轩独寝,……俄而

红娘捧崔氏而至。

从这段叙述来看,绝非省略了什么发展过程。二人并无婚约,张生就是在遭受严词拒绝之后,打从心底里放弃了这种无望的追求,既没有风魔成狂,也没有一病不起。而千金小姐崔莺莺,既没有临去秋波一转,也没有隔墙酬和,就在义正词严地教训过张生之后突然投怀送抱。

此于张生固然喜出望外,可于莺莺则实属荒谬。按照性格的发展逻辑,莺莺会有此一举吗? 如果她真对张生有意,越墙之时就成全了他也比事后自荐明智合礼得多。实在反悔,也可让红娘再执一笺以暗喻之,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更不符合其性格的是:莺莺居然终夕无一言。焉有深闺少女不明不白夜至新相识的男子之所而不做一句半句交代?连娼家女子霍小玉也流涕观生曰:“妾本倡家,自知非匹……但虑一旦色衰……”而财产甚厚,多奴仆的崔家之女居然一整晚一句话也没有,岂不怪哉?

更可怪的是:张生靠 “崔之东杏花一株” 达于西厢。 二女以什么办法逾墙而出?而之后十余日,“竟音信全无,杳不复知”,莺莺这一夜自荐的目的难道仅仅为了求一夕之欢?观其行径之神出鬼没,不似人间女子可有,倒象极了聊斋中狐鬼之类。而聊斋之狐鬼,多是蒲松龄书馆生涯中用以慰籍其寂寞孤独而虚构的白日春梦,其文学渊源大可追溯到唐之前的人神恋小说如巫山神女刘晨阮肇一类。那么,元稹是否也象蒲松龄一样在孤独寂寞中受前代人神恋故事的启发而做一个白日春梦呢?答案是肯定的。仅看“莺莺自荐”之开头结尾,不就具有梦的离奇杂乱、无规则非逻辑等一些特点吗?

二、似真非真的开头结尾

且看其开头结尾的蛛丝马迹:

开头:

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

……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

结尾:

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光

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

梦具有若睡若醒似真非真的特点。此情节初始恍恍惚惚,结尾证据确凿,岂不完全符合梦的特点?

其实,类似的情况在唐传奇小说中并不少见。

譬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

入梦之初:“生解中就枕,昏然忽忽,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生不觉下榻整衣,随二使至门。”

梦醒之后:“……有大穴,……即槐安国都也;又穷一穴,……即生所领南柯郡也;……又穷一穴……即生所葬妻盘龙冈之墓也。”

原本只是一个梦,李公佐却于梦之开始艺术地处理为“仿佛若梦,见二紫衣使者”,使人读之,几疑为真。而最后虽揭示为一个梦,依然证据历历,仿佛淳于棼亲身经历。

又如牛僧孺《周秦行记》:

入梦之初:“会暮,失道不至……忽闻有异气如贵香,因趋进行,不知厌远。”

梦醒之后:“余却回,望庙宇……余衣上香经十余日不歇,竟不知其何如。”

这样的描写完全取消了梦与现实之间的差别与界限,简直就是日常生活中常遇的情节——夜黑迷路,最后梦醒了,其衣上香竟十余日不散,这不分明是要弄假成真吗?

从文学叙述角度而言,这样描写梦境在唐前并不多见,唐之前往往会明确做出入梦与梦醒的交待,唐人叙梦始有意模糊梦与现实之间的界限。这或许与唐代小说从叙录鬼怪到描绘人事的演进中逐渐转向真实性建构有关。因此,他们更多地关注世俗化生活化的内容,虽爱搜奇记逸,也极力让“奇”、“逸”获得更大的可信度。

元稹设计的“莺莺自荐”这一情节,开头结尾都与李、牛二者的作品极其相似。独寝而被人唤醒,之后拭目危坐还以为是梦。现实生活中常有熟睡中被人打扰的情况,日常之梦亦常以被人唤醒为开始。这种叙述就是将日常入梦的常有情节与现实生活的常有情节相混淆,而其天明之后的妆、香、泪,不正与南柯中的蚁穴、周秦中的衣上香相同吗?当然,比之于李、牛,元稹的手段更为高明,他并不做出梦的任何交待。甚至自疑为梦也比他们更巧妙,初时“犹疑梦寐”,最后还让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这一怀疑,倒让读者都信以为真了。

三、现实刺激的愿望达成之梦

然而,梦毕竟是梦,虽然元稹之梦比之于蒲松龄,具有更深厚的生活基础与更深刻的情感体验,却正因此而使其整个情节的具体细节更有不少线索可寻。

元稹八岁,其父逝世,其母郑氏携家迁往凤翔依倚舅族。十五岁,为早日摆脱困境,元稹舍进士而参加明经科考试并及第,随后入住长安靖安坊家宅苦节读书。靖安坊紧邻开元观与永寿寺,十六至十八岁,元稹移居开元观,二十四岁,方登吏部乙科,授校书郎。也到了这时,元稹方始完婚,娶得太子宾客韦夏卿之女韦丛。元稹《诲侄等书》:“至年十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已”。

十五至二十四,几乎占据了一个男子青春发育与冲动的全部时期,元稹却为重振家声而闭门读书。交游甚少,然而其内心欲望之压抑与冲动也可想而知。于此期间,如果遇上心仪的女子,年少的元稹自难免癫狂。从《莺莺传》来看,莺莺初次出场的形象之逼真生动与具体细腻,元稹必然撞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惊艳”;张生追求过程中心理之迷狂惑乱与绝望惊喜,元稹必然熬过一番迷狂的追求;观莺莺端服严容之凛然气势与“大数张”之理直气壮,元稹必然遇过一次严正的拒绝。

唐人重门第,如果这女子出身名门,以其没落的家世与明经的出身,绝对没有提亲的资格,而莺莺从出场到斥张的一系列行动,是这般的端庄、高贵、敏锐、明智,看来元稹所遇必为高门贵族少女,追求这样的女子惨遭拒绝,其所受的刺激就可想而知了。虽不至于如后来《西厢记》中的张珙那般要死要活。但即便是彻底绝望,萦回于心头挥之不去,触之便痛却是必然。

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文本以外找到证据。元稹所作《梦游春七十韵》有句云:“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梦并非无足轻重,而是求之不得方始做梦。否则他把此诗寄给其挚友白居易的时候,为何还题其序曰,“斯言也,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而白居易的《和<梦游春>一百韵序》亦曰:“重为足下陈梦游之中所以甚感者,叙婚仕之际所以至感者。”陈寅恪先生曾以此为证说明莺莺必然出身寒门:“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若真如此,元稹抛弃寒门之女另攀高枝,还有何“甚感”与“至感”?又怎会“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惟其暗中追求失败,刺激了他的自尊,才使他如鲠在喉,不吐固然不快,吐之亦不快。

也正因如此的现实刺激,家族的希望,前途的迷茫,情感的失落才一齐向元稹袭来。于是他唯有向梦中转移。 换言之,“莺莺自荐”应该是元稹遭遇情感挫折之后,受到相应刺激而激发的一个愿望达成之梦。

我们不妨再仔细分析元稹的这一个梦,将发现其中每一个情节都有其现实来源,并暗示了愿望的达成。

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

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

不谓従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

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

首先,崔氏来去蹊跷,这必有做梦人的心理根源。莺莺何以要偕红娘同来?而且是被红娘“捧”而至又“捧”而去?捧字之意为“两手托着”,红娘作为一个弱女子,怎能捧莺莺而来去于张生之所?但是,如果这是元稹追求失败之后的一个梦,那就不难理解了:现实中的元稹根本就无法直接接触莺莺,他必须通过红娘作为中介才能达到目的,所以梦中则通过改装的方式,让红娘出现在梦中。质言之,红娘之捧莺莺,其实是红娘的现实中介作用在梦中的继续。

其次,崔氏至则娇羞融冶,去则娇啼宛转。而且“终夕无一言”,而现实中的莺莺却庄重矜持,冷若冰霜。并且敏于言辩,振振有词。元稹在满怀希望之时遭遇她严厉的数落,他非常清楚地明白:这样的女子只可望不可及,尤其是她端服严容的一番言辞,直令张生羞愧难当无言以对。要想实现愿望,崔氏必须由冷若冰霜突变为娇不自胜,而且不能有何言语,只怕她才一开口,又是一番训斥,或者他根本想像不出端庄贞慎的莺莺变为娇媚无力的莺莺之时将作何言词。

再次,“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及“寺钟鸣,天将晓”等意象不仅暗示着元稹的情爱意识,也暗含着元稹毕生追求的实现。

其诗句有“ 书卷满床席,蟏蛸悬复升。”(秋堂夕),正显示了其书斋生活的清苦与寂寞孤独!而“书罢月亦落,晓灯随暗花。”(酬乐天书怀见寄)显然暗示了月夜与天晓对他的心理所产生的作用。“行色怜初月,归程待晓钟。心源虽了了,尘世苦憧憧。”(度门寺),可见月夜、晓钟承载了他多少希望、痛苦与努力,虽备受挫折,心已看淡,却还无法舍弃,依然在尘世间为生活与功名而忙忙碌碌。而其《答姨兄胡灵之见寄五十韵》之句“尽日听僧讲,通宵咏月明”甚至可见出佛道神仙故事与梦故事对元稹的潜在影响。其它诗句如: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使东川 江楼月)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使东川 嘉陵驿二首 )不就是当年月夜书斋情景的重现吗?

所以说,“月光照床、钟鸣天晓”承载了他毕生的渴望与追求。试想他一个没落的贵族,又只是低下的明经出身,连向一个贵族小姐提亲的资格都没有。性欲之不能满足,根本原因竟在于仕进之无成。这极大地刺激了他本能的骄傲与进取之心。所以他寒窗苦读,夙夜强学,为的是以此途径洗刷过去,改变自身与家族状况。每钻仰沉吟,甚或通宵达旦,偶见月光满床,幽辉满室,时听寺钟敲响,天将放白,心中的欲望与情感不由通过格式塔的投射作用转移出来。而日日听僧讲的故事也启发了他,于是佳人于月光满床之时悄然入怀,悄然入怀的佳人不仅使他的性爱情爱得到满足,更意味着他已经成功入仕而更换身份!由此可见:斜月幽辉与寺钟天晓就是他渴盼理想功名性爱名望得以实现的象征!

至此,我们可以肯定:“莺莺自荐”就是元稹性爱、情爱、功名等等愿望得以全面达成的一个梦。元稹在叙述上抹去一笔“梦”的交待,莺莺自荐就成了千古文人猜不透的话题。

 

 

主要参考文献:

[1].  元稹傳 舊唐書一百一八十六 新唐書一百七十

[2].  《四部丛刊初编·集部.122.元氏长庆集》,上海书店,1989年

[3].  冀勤点校 《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8月

[4].  宋·赵德麟《侯鲭录·卷五》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5年12月

[5].  杨军 《元稹集编年笺注·诗歌卷》,三秦出版社,2002年6月

[6].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年3月

[7].  汪辟疆校录 《唐人小说》,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8].  孙望《蜗叟杂稿·莺莺传事迹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月

[9].  周相录《元稹年谱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11月

[10].  曹卫东《交往理性与诗学话语》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1年4月

[11].  叶浩生《叙事心理学》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7年1月

[12].  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夏光明,王立信主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12月

陈寅恪 元白诗笺证稿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年3月 第112页

罗朝蓉 (韩山师范学院  广东  潮州  52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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