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日星期四

无政府主义的语言狂欢 ——“韩寒现象”背后的文化土壤

作者:史雪颂

2010 年4 月,韩寒登上《时代》全球影响力候选人榜事件再次引发了汹涌的网络热议。遥想10年前辍学在家卖文度日的高中生韩寒最初被公众知晓,还主要是围绕天才与叛逆、教育与成才,甚至被当作“反面教材”开始的。彼时在央视《对话》中的韩寒还是一个在聚光灯下手足无措的青涩少年,被现场观众苦口婆心地教诲。而10年后韩寒则被亿万网民奉为“民意代表”、“公共知识分子”、“道义的化身”被捧上神坛。

事实上,在2001年之后韩寒很快淡出公众视野,人们记得的仅仅是一个少年成名的畅销书作家而已,这种状况一直到2005年底韩寒在新浪网开博才发生根本改变。可以说,互联网在韩寒重新崛起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韩寒的“骂将”天赋,在这里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平台。从此韩寒重新进入了公众视野,以一种愤青惯有的挑衅姿态迅速成为焦点。2006年的著名的网络事件——韩白之争,使得韩寒一夜之间成为网民心中的英雄。

愤世嫉俗时代的宠儿

文学评论家白烨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篇关于80后写作的普通的文学评论捅马蜂窝,因为他的文章《80后的现状与未来》提到了韩寒。白烨这样写道: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80后”写作从整体上说还不是文学写作,充其量只能算是文学的“票友”写作。所谓“票友”是个借用词,用来说明“80后”这批写手实际上不能看作真正的作家,而主要是文学创作的爱好者。

我以前说过 “80后”作者和他们的作品,进入了市场,尚未进人文坛;这是有感于他们中的“明星作者”很少在文学杂志亮相,文坛对他们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与其文;而他们也似乎满足于已有的成功,并未有走出市场、走向文坛的意向。

显然,把韩寒们当“票友”看待,称其为“文学爱好者”,让韩寒很愤怒。于是,韩寒在其博客上贴出那篇著名的网文《文学是个屁,谁也别装逼》。韩寒的回应让白烨始料未及:

文坛什么,文坛什么,要进入文坛怎么怎么,听着怎么像小孩玩过家家似的。好像白老人家一点头,你丫才算是进入了文坛。其实,每个写博客的人,都算进入了文坛。别搞的多高深似的,每个作者都是独特的,每部小说都是艺术的,文坛算个屁,矛盾文学奖算个屁,纯文学期刊算个屁,也就是一百人手淫,一百人看。人家这边早干的热火朝天了,姿势都换了不少了,您老还在那说,来,看我怎么手淫的,学这点,要和我的动作频率一样,你丫才算是进入了淫坛。

这篇网文其实根本算不上文学评论,仅仅是一个愤怒的青年愤怒的发泄和对一位长者毫不留情的羞辱。但是,也许连韩寒自己都想不到的是这篇网文受到了网民的强烈追捧,点击率超过10万。这篇文章被兴奋的网民们疯狂转载。

白烨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选择了回应,仍然用一贯温柔敦厚的文风。白烨写到:

韩寒的骂人和韩寒的拥戴者的更等而下之的跟随骂人,也许还提出了一个在博客和互联网这样一个新的媒介,如何自守公德、遵纪守法的问题。网上匿名发表言论的自由,也给一些人提供了胡作非为的可能。但任何人都没有借此来骂人的特权,也没有骂了人不负责任的豁免权。他和他们至少要接受道德法则的自审与公审。我希望这样一个事件,能为如何为网络立法和建设网络道德提供一个反面的例证。
不喜欢我的文章,但不可以用”屁”、”逼”、”装丫挺”这样粗暴又粗鄙的字眼骂人;这不是文学批评,这些语言已经涉嫌人格侮辱和人身攻击。

韩寒的回应是变本加厉的谩骂和羞辱:

我通篇文章里没骂您一个字。“屁”是骂文坛的,您别自作多情,以为您就是文坛。“逼”是生殖器,但”装逼”的意思不是假装自己是个生殖器,您别断章取义。我说的是装逼的逼而不是******的逼。我在操,和你没关系。“牛逼”并不是牛的逼,不相信您不知道。至于”马桶”,我觉得马桶很无辜。难道所谓进了文坛的人都不用马桶?也是,排泄物都写出来了,自然不用马桶。
当然,作为中国的文学评论家,特点和长项就是,1:不知别人所云。2:自己不知所云。3:不知所云还特能云。这事都提升到互联网立法了。您看人李亚棚包括我经常被网友留言被骂,您怎么没跳出来要立法要建设网络道德啊,哪个承受的责骂比您少啊。骂您头上就不行了。这就是立法以人为本?

这是一场白烨注定要输掉的论战,不是白烨理屈词穷,而是因为白烨有底线而韩寒没有底线。整个事件中白烨最大的失策在于错误地选择了和韩寒辩论。两个人使用的根本不是同一种话语体系。白烨写的是文学评论,而韩寒是在骂街。打个比方,一个人如果决定和疯狗对咬,结果不问可知:人被咬了,然后也疯了。

这场著名的网络骂战中,其实真正的主角不是白烨和韩寒,而是网民。数以万计的网名涌进白烨的博客破口大骂,白烨的博客瞬间被口水淹没,最后只好以关闭告终。网民们兴致勃勃地等到下一次骂战,看韩寒怎样将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们拿来“开涮”尽情羞辱,然后一拥而上到他们的博客去骂个痛快。在我看来,韩白之争与其说是一起文学事件,不如说是一起娱乐事件。这是一场语言暴力的狂欢节,整个过程极大地刺激了网民的神经,鲁迅先生所谓中国人的“看客精神”至此发挥到极致。
经过了韩白之争和之后的韩陆之争、韩高之争,都引来大量网络围观,韩寒的博客由此赢得了难以置信的网络点击率,从此超过“老徐的博客”成为全球浏览人数最多的博客。此时的韩寒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畅销书作家,韩寒成为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当代文化现象,此时的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战斗,“看韩寒博客”“和韩寒一起骂人”变成年轻人甚至不再年轻的人的一种时尚,一种解气和解闷的休闲方式。骂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骂。即便韩寒在博客上写下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同样可以达到万人空巷的效果。就这样韩寒成了一个愤世嫉俗时代的宠儿。

无政府主义的语言狂欢

笔者对韩寒及其作品没有任何兴趣,真正让笔者感兴趣的是“韩寒现象”何以在中国成为可能:为什么这种“骂街文化”或曰“厕所文学”引来无数喝彩?在韩寒现象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文化土壤滋生出这样的文化乱象?

不止是韩寒,每当听到工体上响起空山呼海啸的“傻Ⅹ”声,每当看到愤青们唾液横飞叫嚣着“杀光日本人”,我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是深植在中国人集体无意识中的暴力情结在蠢蠢欲动, 40年多年前的文革就是这种暴力情结的最具体呈现。自从第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开始,大字报就成为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大字报的核心就是“造反有理”,把所有高高在上权威拉下马来,并且用尽肮脏的语汇来侮辱他们,把他们“搞臭”,当时的说法是“踩上一千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大字报、大批斗、打砸抢,这是那个高度严肃高度政治化时代中国人最重要的娱乐活动。

1976年文革终于结束了,但是文革思维没有结束,而是尘封在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批斗大会、打砸抢被取缔了,但是大字报却在多年后借尸还魂。这一次,网络给了人们肆无忌惮发泄的机会,由于在匿名状态下(这些人在公开讲话时候大多是另一副嘴脸),人身攻击可以不负任何法律或者道德责任,口诛笔伐夹带着脏话汹涌而来,高高在上的权威以及所有和权威有关的一切,再次成了遭遇嘲讽和谩骂的对象。不同球队的球迷、不同偶像的粉丝、甚至仅仅因为地域不同都骂做一团,为了那些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人。人们在破口大骂中再次体会到了当年大字报的快感,只是这一次大字报是写在网上。

四年前那场令他一战成名的网络骂战里,韩寒更像一个80后包装下的红卫兵,那篇《文坛是个屁,谁也别装逼》的著名博文像极了多年前的大字报(有趣的是中国最擅长写大字报的人都来自上海,比如姚文元比如韩寒)。整件事情中最可怕的不是韩寒的大字报如何犀利,而是韩寒的粉丝显示出强大的团队作战能力,以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气势冲进那些作家的博客破口大骂,可怜的一众作家的博客立即被口水淹没,尴尬地以关闭告终。韩寒是用那些作家爷爷们曾经十分熟悉的方式打败了作家们严谨的学术论文。韩寒和他的的粉丝们在一场群殴中,把那些作家们像落水狗般痛打,并在一场集体狂欢中达到了生理上高潮。那些作家多年前在无产阶级群众运动中就不堪一击,如今不过是一败再败。上一次老舍先生不堪一名15岁女孩的凌辱选择了投湖自尽,这一次中国作家在一个骄横的男孩喷涌而出的语言暴力面前最终选择了集体沉默:他们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般的口水里。上一次他们失去了作家的尊严,这一次连文学的尊严都失去了。作家们也许意识到:这是一个没有人愿意倾听和思考的时代,也许已经没有多少人真正需要文学了。

讽刺的是,在市场经济的逻辑下,一骂成名的韩寒已成为一个知名品牌, 而韩式骂街则变成了畅销不衰的消费品。作为一个精明的上海人,韩寒的精明之处在于其实他从一开始叫卖的就不是文学而是个性。桀骜不驯反体制反权威的个性在这个时代很畅销,连带着他的书也很畅销。从这种意义上说韩寒是作家不如说韩寒是明星,一个披着作家外衣的明星。而明星韩寒对于青春期的孩子有致命的吸引力,因为青春期的特点就是反叛,不要家长、不要权威、不要游戏规则,谁管我骂谁。于是反叛的韩寒和那些骚动不安渴望反叛的灵魂一拍即合。韩寒利用了网络,其实网络也利用了韩寒。中国式的网络文化从一开头就营养不良,把无知当成个性,把粗野当成勇敢,把谩骂当成才华。一个研究中国网络文化的美国机构惊呼:原来中国是一个如此热衷于骂人的国家。这样的文化氛围下,劣币最终驱逐了良币。

公民社会的隐忧

不久前台湾学者陈文茜接受采访时批判韩寒:第一、韩寒的走红得益于长得好看,但根基很浅,并引用李敖的话说韩只能红一时。第二、韩寒没有真正了解世博而去轻率地批评世博,他的批评话语被西方记者利用。第三、韩寒是意见领袖,应当珍惜话语权和中国网民对他的崇拜,而不是开赛车那样样凭快感冲刺。她说韩寒说话有时候像“放屁一样轻松”。

韩寒是聪明人,他才不会像当年的白烨那么笨,柿子自然是要找软的捏,何况当年扬名立万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他决定不打无把握的仗。韩寒的回应很酷,只有一句:“我不和女生争论”。

不过陈文茜错了,错在不了解大陆的“民”情。韩寒之所以走红不是因为他的深刻,而是因为他的浅显,不是因为他的思维的审慎严谨,而是因为他的话语肆无忌惮的冒犯性,不是因为他在为老百姓说话,而是因为他懂得说老百姓爱听的话。韩寒的文章浅显易懂没有艰深的术语,韩寒的文章嬉笑怒骂看起来很过瘾,韩寒的文章中官方的权力总是万恶之源和戏谑的对象,看过解气,因此他似乎总是站在被侮辱被损害的民众一边,他的文章总是“立场正确”。于是,但凡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对韩寒稍有微辞,就意味着站到民众的对立面上,成为这个时代舆论中的政治不正确。

何谓“立场正确”?对韩寒博文稍加分析,就会发现韩寒的正确性并非建立在对事实的尊重。事实上,韩寒根本没有进行独立思考 , 他所有的立场从来只有一个:大众的情绪。问题是,大众情绪难道永远正确吗?一个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不会只说公众喜欢听的,同样敢于说公众不喜欢听的。从这个意义上韩寒只是“牢骚领袖”。韩寒的走红其实是民粹主义的胜利。民主和民粹,一字之差,但差之千里。

韩寒从来不是什么“公共知识分子”,他只是这个浮躁时代公众情绪的一面镜子。

有学者曾一度天真地认为网络将为中国带来公民社会的曙光,而今即使最乐观的学者都开始怀疑这个假设了。当网络言论很大程度变成了“人民公厕”,一个精神垃圾排泄的地方,当情绪化的宣泄代替了心平气和的讨论,当抱怨和诅咒代替了理性的思考,我们恐怕永远无法形成哈贝马斯意义上的公民社会。在一个日渐现代化的国家,人自身的现代化看上去竟如此漫漫无期,想想都让人绝望。那意味着真正的民主化进程离我们渐行渐远,因为谁会放心把大好国家交给一群乌合之众?

我不担心韩寒,因为韩寒终将老去黯然离场,被遗忘是每个偶像的宿命。我担心的是令韩寒走红的文化土壤,只要滋生这种文化的土壤存在,就还会有无数贴着另类标签的韩寒们在网络上快意恩仇、前仆后继。我们将悲哀地发现:改革开放带来巨大的物质进步却没有催生国民精神层面的进化,经济基础和作为上层建筑的大众文化之间就这样呈现出一种奇怪的不平衡性。韩寒们胜利的身影,映衬出的是一个时代的尴尬。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广而告之】进入binance 币安交易所开户